午木轻轻放下了小望,小望的身体迅速在那暗红的河流中消融。午木使出全身气力,将十指深深插入墙壁中。
墙壁被午木撕开了,午木被吸入了墙内。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,有种脱胎换骨般轻松,好像正在脱离自己,仿佛一种缓慢而艰难的蜕变。身边一切,都以强大的压力围拢来,使劲挤压着。
第四章神从此苍老
午木终于从破壁而出。
从彼界的血红、幻梦之界的银白、涟殇之界的淡蓝直至最终脱离混沌之界的黑暗。眼前的天际,异彩纷呈,神奇诡异,不可名状。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。
在灰蓝的黯淡底色上,金黄,橘红,苍蓝……一道道笔直的光束划过天幕,交相辉映着,不停明灭、闪烁。巨大的云彩迤俪绵延。穹隆之上,无数星球从容不迫地按照各自的轨迹移动。
而午木身前,却是悬崖万丈,云雾缭绕。脚下,一缕红色的泉水,咕嘟咕嘟地向下流淌,直直跌入悬崖。
这是何处?
正茫然间,忽听巨大的破空之声,只见一片小山一样的巨石,从空中直直朝自己飞来。午木吓了一大跳,本能地回身躲闪,却发现来处的缝隙悄然合拢,已无退路。
午木横下一条心,紧紧盯住巨石飞来的方向,趁那巨石尚未撞击到身上顺势一跃,抓住巨石边缘,迅速攀上,站在了石上较平坦之处。奇怪的是,午木一站到上面,那巨石却又轻快地飞走了。只听得耳边狂风呼啸,午木匍匐在石上,生怕掉了下来。
幸好巨石很快停止了飞行。
“你是谁?”一个生硬的声音说道。
午木勉力站直身子,四下张望。他看到了一处茂密的丛林。树木葳蕤,杂草丛生,似乎还隐藏着湖泊和山洞。
“我是来自彼界的午木。你又是谁?这是哪里?”
“这是哪里?这是永生的炼狱!”声音从午木对面的丛林中发出,在空中轰隆作响,回声不绝。“我就是被囚禁的主人。你却从何而来?怎么会硬生生撕开我的胸膛,从我心口钻出?”
午木吃了一惊。再仔细看对面的丛林,他终于肯定,那是一个如自己一般模样的头颅。只是这头颅无比硕大,又飘扬着长须长发。而他以为的巨石,却是一只手掌。他自己正站在这手掌之上。
午木只觉得热血涌上了头顶。“你就是……神?”
“曾经,大家称我为神。也曾经,大家称我为……”星杖无风而响,掩住了那声叹息。神没有再说下去。
凝望着神苍老的面孔,午木终于弄明白,自己居然是从神的心里钻出来,站在神的手掌上与神对话。
想起彼界世世代代,用无尽的鲜血与生命,才换来的与神相对的机会,最后却落得是这样一番景象,从来不曾悲观的午木低下头去。他也再无法控制自己,只想大哭一场,让万般苦楚都随眼泪宣泄而出,可他竟然笑了,笑容里带着巨大的哀恸和刻骨的悲怆。
良久,午木才抬起头,锐利的目光逼视着神,大声诘问:
“你是神么?你就是万能的神!?
“我原来以为,我生活的彼界,是因为被神遗忘,才如此残忍疯狂!所以我们寻找神,想要和神理论,想请神帮我们改变这个悲哀的世界,解除生命只有12天的禁锢!
“现在看来我们错了,寄希望于神的我们真是太愚蠢了!万万想不到,我们居然是活在你的心里!你的内心本就如此邪恶与残暴,又怎会眷顾我们?
“你是神么?!你不配被称做神的!”午木更加前所未有的愤怒起来,咆哮着:“没有正义!没有情感!一切生命都匍匐在你的肆意蹂躏之下!你满意了吧?你是一个邪恶的魔鬼!什么彼界,根本就是个疯狂可怖的魔宙!”
神始终静默无言。
面对眼前突然从心中钻出、自称午木的生命突如其来的诘问与咒骂,神表面上是无动于衷的。没人知道,神的思绪已经在刹那间飞往遥远的星球。久已尘封的记忆,被午木爆发的反诘唤醒。
一番剧烈的大声叫喊之后,午木觉得全身如同虚脱了一般,再无半分力气,只是隐约察觉到周围有一股柔和的力量逐渐包围了自己,似乎记忆中那些不多的美好与温馨都在同一时刻纷至杳来,精神变得彻底放松,意识同时开始模糊起来。
脚下是平稳的地面,而这竟只是神的左掌!陌生的神界,这无垠的空间中,午木再次感受着生的渺小与脆弱,静默成岩石的一块。
两个孤单的生命,并未因相遇而彼此温暖。神与午木都陷入了自己的回忆,沉溺在各自的悲欢里。
死一样的静寂……
一天。一年。或许一个世纪。没有变化的万物,也失去了时间的流逝。
神终于开口道:“我在此独守亿万年,却从未想过,我心中对万物感应而生的世界,竟然强烈到可将虚拟凝结成实体!你说你来自彼界,你又说,那里更是一个魔宙,你所来之处,究竟是怎样的世界?”
听着神的叙说,平静下来的午木不禁愕然:“那是你创造的世界,是你的心,你也不知道吗?”
“我的心……”神苦笑,“你便完全知晓你的心么?”
午木想了想,缓缓摇头。
我生活在神的心底,那里是荒瘠的彼界。难道,在我的心中,也有自己的彼界么?
是否每个生命,在心中都有在自己的彼界?!在以我为神的世界里,又是怎样的天地呢?体会过爱与温暖,也经历了寒冷与绝望,存在于我心底世界里的生命,他们又是否是否能美好自由地生活,或者,如同我这般绝望挣扎?
我的心底,是否也有着这样未曾察觉的心魔?
午木骇然摸了摸自己的心口,心潮澎湃起伏。
“难道我的心中也有个世界?”
“我难道也活在更大的神的心中?”
神和午木不约而同地喃喃自语。他们听到对方的话,都吃了一惊,直视对方,良久,不禁相对苦笑,两颗同样的心,终于跳动到一起。
“我所知的彼界,是一片贫瘠荒芜。为了活下去,主和主之间互相残杀。性灵们无所适从,终日以泪洗面。魔叹的生命更是卑微得可以随意处置。召唤兽也搀杂其间,挑动杀戮,坐收渔利……”
神听着,心下愈加迷惑苍凉起来。那里真是我的心?!那到底是我心底的哪一部分?!
“心中的世界,不会无故而生。我接触过的,除了天界便是尘世。你的长相,与我所曾见过的人类并无不同。你们自命为主,其实,应该也属于人类吧!”
“人类?”午木惊讶至极,“我倒的确认为众生平等,魔叹与性灵都不例外,我也不曾认为我们真是彼界的主宰。可我所听过的传说中,普通人类都能活上百年!如果我们也是人类,你却又为何只给我们12天生命?!”
“这便是你费尽周折,来找我想求证的问题吗?”
“没错。”
“12天……不好吗?”神轻轻将午木放在肩头,侧过头去,脸上浮现出恍惚的微笑:“那么,且听我讲个故事罢。关于我的过去。可是,那一切太过遥远了,连我自己也不能确认,哪些是幻想中的延续,哪些是真实的存在。你就把它们当成神话吧。”
宇宙一片空荡虚无时,天帝率众神创造了天地,创造了世间。作为神,我们穿越时空,完美而孤独地与天地同在。可拥有了远古记忆与未来的预知,在生命短暂的万物都有自己的悲喜时,神,常常成了淡漠的旁观者。
我也不例外。
我在云间孤独往来,目光常常越过脚下云端,注视着尘世。
尘世里的喧嚣,对我而言,是那么琐屑而短暂。年年月月也不过朝生暮死。可我常常从人类脸上发现一种表情:笑。
无论天灾,战乱,命运顷刻翻云覆雨,生命转眼生死别离。可人类始终微笑,似乎从这微茫之生里,体味到无穷欢乐。
我很奇怪。
那一日,透过尘埃,我无意间看到凡间的一幕: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,倒在路边。可他手上,竟一直拈着一枝无叶、细梗的不知名小花。那花凋零得仅剩花蕊,却仍被他牢牢抓着。
这个人,到底是何种想法,让如此落魄的他仍拈花不放?我好奇心起,跃下云端。于是,我成了他。
灰暗的云层低垂。狂风狂吼着驰骋,锐利如刀。我体会到身为神无法感受到的苦寒,同时意识到,我变身的他,是个酒徒。醉在街边的酒徒。
这种滋味不太好受。看着手中的残花,我心中越发彷徨:这样的生活,人们为何一日接一日地过下去?
她走了过来。她的长相不如天女那般完美,但那精灵般的面孔,却有着天女、乃至神都无法媲美的鲜活。她走到我身边,我马上感到一阵暖意。那是天界里无法感受到的温暖。
我的心突地一跳。但我马上记起现在的我不再是神。我故意装出猥琐的样子,斜着眼嘻嘻笑着,大声说:“给!送给你呀!”直直地伸长手臂去拦住她,把手里的那枝残花递了过去。
她却真的接住了。她接过花,仔细闻了闻,然后,微笑地看着我,眸子闪动着暖融融的光,说:“我们回家吧!”
这样一个落魄的酒徒,在这凡世,还会有家吗?神的宫殿绝美而寒冷,人类的家,又是怎样的景象?我很惊讶,站起来,跟在她身后。